【苍丐】山鬼

剑网3的CP,苍云X丐帮。表哥大师赛夺冠的贺文,没想到拖了那么久……

这篇《鱼》的下一辈的故事。




一、

 

 

他师爹在给他收拾行囊,防身东西两三件。

“我能拿那个碗吗。”子时扭着头问他,“你说过可以送我的。”

那个碗上有师爹给他刺纹后用剩下的色料画的小人,三只青面獠牙的山鬼手拉手在跳舞,一只是师父,一只是师爹,一只是他,仅有的全家福。

他拿到就爱不释手,从小用到大。

师爹说:“当然可以,那就是你的东西。”

“你会想我吗。”

 

他当然会很长一段时间担心子时的状况,但只是淡淡地说:“远行总是有代价的。”

“我已经出去好多次了。”

“不一样。”师爹说,“这次不同,你回头我们也不在你身后了。”

 

子时转回头,难过地坐在竹屋门口,双腿沉在水里,水草轻柔地挠着他的脚心,一只鸟儿盘旋着掠过他,所有东西都在做最后的告别。天下着毛毛雨,湖上浮腾着飘舞的雾,比鸟还轻。他想把景色记在心里,却因为这些雾就怎么也看不清这里了。

子时:“我想好了,要带紫翎的蛋出去。”

师爹:“可以,但它吃得多。”

子时:“我赚钱养它。”

师爹:“很好。”

师爹从来都这副样子,不阻拦,只告诉子时要承担的风险。

 

子时左眼眼力很好,老远就看见师父撑船回来了,高兴喊着:“师父买了鸡,我见着手里提着荷叶包呢。”

 

但是这顿饭没吃鸡肉,师父给他放在包袱里:“还有葱油烧饼,鱼干,路上吃,穷家富路。”

“你们呢。”

“我们怎么都行。”

 

吃完了饭,灌好了酒,子时高高兴兴地哭了,他向师爹摇手:“呜呜呜!”

师爹红了眼睛,护着他的小犊子:“功夫好好练,谁欺负你直接打死,师爹给你撑腰,再远也从君山飞过去。”

 

师父亲自把子时送出洞庭湖,比水面高出两米的苇草从竹筏两侧分开,他们像第一次离开这里的开拓者。

子时缩在这个极小的绿色空间里,小声问成年人:“师父,如果我难过了,或者受欺负了,能回来找你吗。”

“你随时都能回来,但我们却不一定在。”

“你们会去哪里呢?去哪里能找到你们呢?”

“如果你一直往前走,说不定就碰见了。”

子时扑进师父怀里:“你会想我吗。”

他师父把他推开:“想得美。”

子时又哈哈笑着冒出了鼻涕泡。

师父蜷起食指刮了一下他鼻子,望着茅草尽头的旱地赶他:“到了,走吧!”

 

子时亲爹八年科举不中,提了十贯钱去算命,道士掐指一算,问道:你的长子是不是右眼天生目盲?这盲是断了你晋升的路,以后还要更麻烦。于是子时被家里人夜间抛弃,才四岁时碰见了他师父,被两个渔夫带回湖边抚养到十三岁半。

最讽刺的是,他亲爹在那之后真的中了榜,用心供着道观里的香火,终年不断。

 

子时一路往北,师父给买的鸡肉舍不得吃,每天都撕一点点肉点饥,但是天很热,没过三天鸡肉已经馊了,师父的心意全浪费了。他很伤心,想用紫翎送信告诉师父,但紫翎还躲在蛋里偷听不肯出来呢!

等吃完了饼和鱼,子时就开始跟人打短工,他天生乖聪,慢慢学会了一点本事和技巧,给店家做着不怎么轻松的重活,艰难而快乐地继续前进,师父说人间很有意思,他应该去看遍江山再决定是否执剑一生,或者回来继续做个不问世事的渔夫。

 

子时十四岁经过洛阳,替人打抱不平的时候被重伤了头,昏迷很久,再醒来时隼蛋被偷了,他也失去了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大部分记忆,不记得曾经挂念的所有,直至现在二十二岁,他一次都没再回去见过师父和师爹,与过去断了所有的联络与音讯。

 

整个洞庭湖都在想他。

 

 

 

二、

 

 

 

北都龙城。

夏深。

 

幼童失踪事件逐渐升温,拖得越久父母越绝望,案发第十五天的时候,太原府已接到八桩走失案,这还是仅仅知道的。

起初情况在控制范围内,衙门给村民说是孩童贪玩走失,巡山找回的事交给我们就好。结果打包票打得太足,当有浣洗的妇女在汾桥河边发现一件垂髫血衣时,再解释什么都没人肯信。民兵们硬说林子里有几只老虎不敢上山找人;有人说不对,现下已是三年大旱,掳走孩子的必定是荒坡饿鬼;还有人说天显异象应是天帝女现世,但这么又偏又冷的神灵要祭些什么贡物没人清楚,每个十字路口都摆着未成熟的水果、松塔矢车菊,还有新鲜的馒头香油等等百样不一的祭品。百夫长的三代独苗年过八岁,怕奇怪的东西找上自家,天天守着孩子寸步不离,人云亦云地渲染起恐怖来。

 

“应付谣言远比去深山寻访还累……”

年轻的苍云百般无奈一抹额头,又生气又好笑地问山越,“怎么摊上这差使,今夜我们去哪儿?”

山越眯着眼睛看沙盘,扫过平原城邑,指头一晃:“到龙山县的东边儿走走。”

 

他们这队是受晋阳知县委托苍云堡太原驻军才出动的,帮着每日巡查警戒。下午刚走到西城,隔着老远听到有个男人描绘着半夜抢子的羽衣妇人,总在夜里把别人的孩子拖走当做自己孩子的故事。

山越下了马提着刀过去,一份高高在上的威严割着众人的喉咙,没人敢说话,他利索地把造谣的人捆绑起来押去衙门,从家里人口到老家地址悉数登记在案,又强迫他跟自己一起去夜巡。

 

“军爷,”刘福保大哭,“我知道错了,天要黑下来了,我一家老小等着我回去呢。”

“没事保子,”山越宽慰地拍了拍他,“天帝女是死掉的产妇变成的鬼,区区女流之辈,你一个汉子莫怕。”

 

苍云军三人一队分头上山包围巡逻,夜里寂静,如果有呼救的动静会听得很清楚。山越骑着白马,月色照进林子里,他像骑着月光前进的山灵,猫头鹰古怪地鸣叫,保子吓得双腿发抖:“军爷,要是真碰到什么东西,我还能活下来吗。”

山越笑他:“别吓唬自己了,想想说不定能有艳遇呢。”

另外两个苍云也哄笑。

 

他们越进越深,树林密了,深黑中显得天上那一点冰壶玉盘更冷更冰。山越下了马,将火把全灭了,指挥三人分散:“分开找,注意听,有线索放信号。”

保子搂着马脖子不肯多走一步了:“我,我夜盲,看不清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就呆在这吧。”

山越随他,反正只是要治一治这人乱讲话的毛病。

 

山越的祖上是鲜卑人,一代代遗传了纯粹的金发橙眼,天生大力,盾比普通制式要重八斤,刀长上二尺,戎马生涯里还没碰见过摆不平训不乖的流氓地痞绿林好汉。

 

现在连风也没有,虫鸣很弱,山越穿过枝丫错乱的密林,闷得脖子根出了细汗,这里的山跟他故乡的山完全不同,低矮而平缓,参差任性的树枝敲打着他的铠,走过时像路过一阵骤雨发出簇簇叮叮的响儿。

他闻见了味道,似乎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山越疾步冲上小顶,寻着那味一路追去,尽头竟又是一截峭壁,他踩着断石上去,刚露头,就迎面撞见了一只鬼。

 

鬼像习惯了注视人,在最高的树上坐定不动。

它赤裸着胸膛,带着夸张的面具,头发蓬乱豪放不羁,一身火气燎原。像刚从地狱的怒火里爬出来,双手搭在膝上,傲慢地俯视着他。

 

山越站直了身体毫不客气地撑开盾,跟它遥遥对峙。

 

鬼却说:“你们太慢了。”

 

它声音倒不像从碳里烧出来的,反而甘冽,是个青年。

 

山越把刀戳进土里:“阁下是?”

“今夜望月,红衣教要把幼童祭祀给火神,你注意看西南的狼烟,那是火烧起来的地方,也许现在还来得及抢下人来。”

 

山越朝西南方看了一眼,越过城池,地平线极境之处是杏花村的屋落,梯田小瀑流水亮白,远得像在月色的边陲。

他再回头时,那只热心的鬼已经跑了。

树叶开始摇晃,整个山腰小顶的树叶沙沙响起来——风来了。

 

他摸了一把后脖子。

 

 

 

三、

 

 

 

孩子们被灌了从蹩脚草药里提炼出来的稀奇药水,救下来后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多日无法苏醒,眼见着要活活饿死,哭得一双双爹娘死去活来。

苍云军帮着衙府把红衣教的女人们关起来审讯,不少是本地的妇女,鬼迷心窍地要把别人的孩子献给火神保自己的万福平安。初审过后,山越抢着看了所有的堂供文书,发现其中一个女人居然是刘福保的媳妇儿。

此事恶劣至极,传遍城中惊动刺史,当即派下折冲府三万兵力彻查追剿太原二十七县内的红衣教,山越唯恐打草惊蛇,立刻根据刘福保昨天下午留下的地址去找。那贼眉鼠眼的家伙已经在收拾东西,包袱都堆上了板车,见山越一个大轻功撼地而至,慌忙撤退道:“军爷!我都不知道我婆娘做了这事!”

山越并不答话,抽出陌刀来冲他走去,刘福保一见不妙,扭头奔向院子尽头跳墙而逃,侧身一翻拐去闹市,那动作熟练地不知练过多少次了,集里人马货匹摩肩擦踵,他俩一跑一追,便是人仰马翻。

 

自己一个人不是办法,山越从怀里掏出一支穿云箭,在白天里尖叫着上了天,拖出一道灼眼的亮光,所有守岗的驻军都看见了。

这正是子时的宝贵要饭时间,他也看见了。从地上站起,也不抖掉被车马灰尘盖满的一身浮土,卷着满衣烟熏味道,就那么火烧火燎地站在路中央,路人对他避之不及,自动闪开。

 

刘福保没有这种天然屏障,他推三拥四搞得满处狼藉怨声载道,朝后方扔着板凳菜篓阻挡山越的脚步,朝前冲向叫花子旁边的空地。两人将要擦肩而过时,子时突然伏低身体,一个横腿把刘福保扫翻失衡,切掌击头,两拳分化拍到他肚子上,刘福保顿时像极轻的叶子被风吹在空中,不待接地,子时冲出去用膝撞了他面门,肘砸背椎推出一掌,只听见那一丛丛骨节吱呀叫唤一声,刘福保当即昏过去,四仰八叉地躺了。

 

山越只看到了叫花子的最后一个动作,他略带怀疑地走过去看着地上的刘福保,用脚尖踢踢头,又打量着这看不透的叫花子,对方像燃烧着的秸杆,呛得人难受。

 

他好像闻到过他。

 

“是你,”山越更仔细地看他,“你也在追这案子,知道点什么?”

子时不舒服地扯了下脖子上的线绳:“我知道的已经告诉你了。”

山越转手翻刀,用刀背顶着子时脖子强迫他看自己:“还不老实?那我带你回去一起审审如何?我那里有挺多会叫人畅所欲言的小玩意儿。”

 

子时从缭乱的头发缝隙里看山越,山越太阳一样的眼睛照着他,在这么近距离的注视下,子时有点胆怯地移了下步子。

他微微开口,露出因干渴而发红的内唇来,缓缓道:“硬要说的话,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动手查的。”

 

这下山越可懵了。

 

没料到的直白与大胆,周围围着一群人,不管他们有没有嘘声,就敢开口说这些话。

好像是一种施施然的惩罚:看吧,我也不想说的,你却逼我,那咱俩就都下不来台。

 

山越看不到他的眼睛,分辨不出真假,他先是恶狠狠地扫了一圈观众,挥挥陌刀让他们滚开,又看回子时:“你在说什么。”

子时重复:“我是喜欢你才去查的。”

山越声音小了:“什、什么时候的事。”

“很早。”

“我怎么不知道?”

“这事对你很重要吗?没有我你会活不下去吗?”

山越想让他闭嘴:“胡说八道。”

“是的,”子时冷淡地说,“我们不相关。”

 

他头发遮着大部分面孔,在告白的重要时刻突然来临时也没有任何惶恐,只是稍微有些犹豫。他衣衫褴褛地出现了,在山越普通的一天。

 

还好身边没朋友跟着,山越想,不然该有多丢脸,被个要饭的瞧上??如果这事儿出在别人身上,他也会嘲弄那人一辈子的。

但子时更洒脱,这会儿已经坐回他的小草窝,盘着腿挥退山越:“行了,别挡着我要饭。”

 

山越又愣了,然后尴尬地赶紧走开,这就完了?

又思量一会,他走回来扔给子时一点碎银,在那只画着三只鬼的碗里,成了一天里唯一一点打赏。

子时直接把钱收进口袋,对他的大方不屑一顾心安理得,只当是观音散财。

山越用着私人俸禄,没趣又强调地说:“衙门里给的好市民补助奖。”

“哦。”

 

子时干干脆脆,仿佛告白的那一句话就是他爱恋念头的全部。他满足了,也不给别人左右为难的时间,自在洒脱,是个真正的丐帮。

其他的苍云军闻讯赶过来,跟山越一起扛着刘福保走了,剩下一个子时直勾勾望着天上的云彩,好像那里藏着所有故事的起因,只要多看一会,就自然有人跟他讲了。

 

 

 

四、

 

 

 

小小的子时搓着脸:“可以不要这样吗。”

“那你师爹辛苦半天是干嘛呢?”

 

他师爹把他打扮成一个惨不忍睹的鬼样子,满身黑漆漆,还给他一盒油烟:“常熏着点,把脸都弄黑了,在城里比较安全。”

他师父在旁边看着,抱着手动也不动:“再来点。”

子时可怜兮兮地说:“师爹,我也想要个纹身像你一样帅气……”

“你要个屁。”他师父接话,“在这里的几天不准洗澡。”

“这可是夏天!你不让我洗澡吗!”

“那就先别洗头,”师父轰他走,“行了,去街上玩。让我跟你师爹清净呆一会。”

 

结果这话一出,他师爹大发脾气,骂骂咧咧:“这是你徒弟你自己能不能多上点心?还放出去玩呢,忘了我当初怎么栽跟头?”

师父立刻不说话了,过一会才慢慢靠过去,生硬地劝解着:“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面目,不必那么紧张,孩子不就是让他玩么……”

 

师爹转过身,抽出细长的烟杆来点燃:“我讨厌扬州,你不是知道吗,我讨厌这里,要不是为了找这什么废物亲爹……”

子时不说话,乖乖拿着油烟盒出外屋把自己抹黑了,关上门前看见师父抱着师爹,吻着他的头发,一下下顺着他的背。

 

天色大亮,子时醒了。

他想:他以前住过扬州吗?扬州会有他身份的线索吗?

 

那两个人在他梦里反复出现,像两个友好的鬼魂,讲出断断续续的片段,像他亲身经历过感受过生活过的一般。子时拿出饭碗来,上面画着三只青鬼,永是在快乐地跳舞。沉思了一会儿,他腻不住夏夜冒出的一身汗酸跑去河边洗澡,洗干净了又跑到铁匠铺里帮人烧炭换点吃的,最末了用碳灰抹在脸上。

 

他谨遵着梦中的一切教导,听话极了。好像传承下来哪怕一句家训,那他在这世上便不是形单影只。

 

 

另有一说,好看的东西大家都喜欢,光鲜亮丽的大家都爱。这点让子时这副打扮无法勾起别人的任何好感。

大部分人会对阴暗肮脏处躲开目光的,似乎多看一眼也会让自己分心:我大唐富庶超过历代所有,为何还是兴起了个丐帮?是不是……大家想到这里,讳莫如深地避开了问题,不再去看衣衫破旧的人。

子时也对那些人不理不睬,只看着一处,他剩下的左眼视力很好,见着那苍云从城墙上走下来,消失了一阵,半柱香后出现在不远处的广场上。金亮的卷发配着金鳞黑甲,像这个信仰混乱年代的图腾一般。

 

山越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红衣教就混在什么地方,只抓住几个喽啰可不够,这些女人像疯了一样给那么小的孩子下痛手,就不能不提防还有余孽在井里投毒啦,在偏僻的地方又立了一个小分坛啦,拘禁了什么富商控制了什么头目啦……已经抓住的女人有吞药自杀的,还有些根本不知道上级是什么人稀里糊涂成了帮凶的,山越头很痛,眼皮狂跳,每天监督着进城出城的名册,上山下山的农民,看谁都像细作暗哨,想要对那些围在旁边对他窃窃自语的女人严刑拷问一番,偏偏那些女子看着害羞,其实奔放:

“奴家可不知什么红衣教,军爷若是喜欢红妆,奴家明天给您换来便是。”

他吓得退了几步,把看热闹的同僚推过去:“你,帮我审。”

 

脑壳疼,山越阔步走着去用饭,半路上见一个人蹲在荫凉处,饭碗里干干净净,一个铜子也没有。

 

一个古怪的定理:你可能在一个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然后就会反复地遇见他。这个人就成了你陌生的“熟人”。

而且他还跟自己说了“喜欢”这种字眼。

有违常理,不能接受。

山越目不斜视地从子时面前走了过去,走得威风凛凛虎虎生风,不一会儿再次倒退回来,扔给丐帮两个钱,刚够一口酒,一碗米。

丐帮抬头看着他,山越头脑飞速地转了一会,愣是没找出什么话来合理解释自己的突发的行为,于是舔舔嘴唇走了,步子依旧迈得铿锵有力。

 

像个逃兵。

 

 

 

五、

 

 

 

在子时认定他以后都会绕着自己走的第三天,还是迫不得已地见面了。

那时候子时在汾河里摸螃蟹,这些爬行的小动物还没到最肥的时候,张牙舞爪的个头不及巴掌,是有钱人家磨碎了当调鲜佐料的。子时编着细草绳把它们拴成一长串,把反抗的肢体收拾得服服帖帖。他反复重复着从水里摸到岸上的动作,每天搜一百尺。最后一次提着篓子从水里出来就看见岸边上来了两队苍云,山越站在队伍前面,跟当地人沟通。

“哎,他的水性最好!”

民兵远远指着子时:“他比钓工还熟悉这条河!”

 

子时的头发被河水梳理在脑后,皮肤含着光一步步趟上岸。他的脸没让山越见过,但他的纹身露着,扎眼的青龙朱火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年轻的丐帮穿起扔在地上的黑色短衣,用破的孔烂的洞遮挡住强劲的胸膛腰腹,穿了只是意思意思,象征性地表示作为太原的合法公民本意不想破坏市容。

山越走过来冲他抱了下拳头,像不认识的那样说道:“兄弟,麻烦你件事,从万花来的女侠给昏迷的孩子看了诊,她的药方里需要一种河底的银色蛤蜊去毒,我们不知水底情况,还望你告知一二。”

子时弯腰收拾渔具问他:“你怎么不先问我的名字?”

山越:“……”

 

啧,这家伙,比自己想的要难对付多了。

 

山越正要开口的时候,子时站起来了,他缓慢而有力地注视着,甚至一度让山越好像看到了祁连山上的莲花,只要跟这样的眼睛对视了第一眼,就再也不会忘记了。

他艰难开口:“兄弟贵姓?”

子时说:“你说的应该是银贝奘,它本身就有毒,看病人的毒性才能下药解。它藏在石头缝里吃鱼卵和干净的泥,越是水急的地方个头越大。”子时看着河想了想,“我先下去给你们探路做好标记,之后你们可以再找,岸上的人要扯住下水的人,沉下去超过两盏茶的功夫须得赶紧捞上来换气换力,不然气息耗尽,挣扎呼救都看不到。”

子时说完引着他往下走:“左边的支流地势落差大,滩多,马上到雨季,你们要找人来挖一定小心性命。”

山越在后面跟着,浅薄的河水才没过两人脚腕,他看见一条精致的龙从丐帮右肩冒出头,又伏在他长发底下从左边钻出来个龙尾,问道:“你一直生活在河边水性才这么好?”

 

子时顿了一下,他的记忆尽头是一片飞舞着白色苇花的梦,水的穷尽处,云在升起,星星落在鱼群里,而鱼会衔着竹叶绕在身边。

“子时!”师爹教他游泳,在前面爽朗地喊他,“顺着水流过来,莫让鱼鳍刮了你!”

他自在地摆动四肢,看着老实坐在船上的男人:“师父怎么不下水?”

“他是不能学,学会就淹不死了。”

恶言恶语的师爹从水里摸出一只乌龟来,抛出一条有力的弧线砸到远处男人的身上,气得对方大喊:

“喂!!!你是畜生吗!”

 

 

“喂。”山越用刀拦他,刀背毫不客气地卡着子时的侧颈:“你要是每次都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就彻底不要说话。”

子时停下来,摇摇头:“我脑子有时很乱,对不起。我叫韩子时。”

 

他跟山越站在河中央一块湿泞的长坪上,河水四下里湍湍流过,滔天巨响,无顾忌地离开了源头,像他粉碎的记忆,只留下追问的背影。

 

 

之后几天县里找了当地村民下水捞银贝奘,因着酬金丰厚并不健铄的老人和游手好闲的村霸也来了,换班的人不肯换,大家都聚在一起吵吵嚷嚷,村官满头大汗地维护秩序。子时不抢活,就在旁边观望一派忙碌景象,手底下收集马草随便叫卖。

 

“一天一两纹银,”山越招呼他,怂恿着,“不去试试吗。”

子时懒得动:“让他们去吧,这里人都穷得很,平时也没多少钱打发给我。”

“我没听错吧,叫花子还嫌弃别人穷?你换个地方讨生活算了。”

“可是。”子时直白地:“别的地方看不到你了。”

山越马上止住笑意:“兄弟,会好好聊天么。”

子时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今天他总算没有把自己涂黑,那个短促的笑容值得一看。

 

山越猜不透他是故意以退为进让自己坐立难安,还是民风淳朴有一说一。无论哪种,他都搞不定,他都有点当真了。

 

“说说看,你喜欢我什么?没有交际没有渊源,我不是苍云军里最优秀的——就算在太原驻军里也数不上,插旗的胜率只有七成,难道你跟那些闺中姑娘一样喜欢我的脸吗。”

“一开始,”子时道,“只是无聊想随便找个什么人观察,然后发现了你,就追着背影开始看,看久了便很喜欢,像喜欢了很久,从起初就喜欢的一样。”

山越听明白了:“我是你发呆时研究人类的样本吗,你不会是个天一教的信徒吧。”

子时轻声笑起来,小小地品了口酒。

 

“你……”

山越想了想,这话由自己说显得恬不知耻,不过对面是个丐帮,可以稍微肆无忌惮一些:“你也知道我对你不会有什么吧。”

子时择着手里一把把的苜宿叶:“我喜欢看天,天也不会回应我,有时落雨满身,就穿着湿衣裳睡觉。我喜欢看山,山也不会说什么,有时冒出只野狼,就要跟它斗。人为什么就需要有什么可能呢,你看不见我的时候我也在看着你,现在你发现我了,我反倒要避嫌离得远一点。”

子时抬头望着山越,见对方的头发在太阳底下一缕金的光,便说:“不过,如果能摸你头发一下的话……”

“没门。”山越歪着嘴笑。

 

 

打断他们交流的是远处而起的骚乱,正大规模作业的河床上传来齐齐一阵吼声:

“绳子断了——!!”

 

山越心叫不好,转身撩起轻功上前,顺着村民手指的方向朝河流下游掠去。挂在劳作的村民身上的麻绳被石头磨开,水流的速度迅速把人推散,三个被冲跑的男人在浪头里起起伏伏,一口口灌着水,鼻腔里都是酸辣感。

山越扔出盾牌,玄铁铮然切进岩石里挡住一个人下滑的冲击,又掷出长刀插进河底,右臂以刀当作圆心甩了半圈左手拖住一个,本想再换手拉住另一个……河水很快把那人冲走。山越看到一只挣扎的手臂在河上绝望地扬起来,被水花淹没。

子时这时提着绳子踏着水面赶来,扬了他们一脸迸溅的浪花,他潜入浑浊的水里把最后面那个人拉住,腰里缠上粗绳。那是个年轻人,受惊不小,一路推着暗礁和石头磕磕撞撞,这会儿也想把子时撞开,子时的右眼目盲看不清状况,闪躲不及被后面一块石头卡进了腰里,几乎疼得要吐出血来。

“不要乱动!”子时从后面抱住他,拖出水面,把绳子乱系在自己胳膊上往旁边挣:“卸了力气我帮你上岸!”

年轻人这才松懈四肢,在急流中慢慢被拖到平缓的浅滩。

 

子时趴在岸上喘气,胳膊上全是被石头蹭出来的血印子,习惯性地一模腰,他的碗碎了。

 

子时愣在原地,翻出手心看着他的破碗残缺无法拼合,三只青鬼里只剩下最小的一只,其他的碎片随波而去。他反复摸着断茬,任凭锋利的切口划破了手指头,鲜血像从心脏里流出去似的,力气全失双眼空空地瘫坐在地。

子时望着汾河沸腾的去向,一眼看不到头。

 

这条河,可能根本没有连接在他家乡的水系里,他就算死了,飘走,也无法跟梦中的亲人团聚。

 

山越过来捧着他的手想给他止血,又看到他的眼睛,那里的莲花都开败了。

 

 

 

六、

 

 

 

等银贝奘收集够了数量,从万花来的女侠领着几位妇女趁鲜活剥开,皮壳磨粉烤熟,加上草药研磨,一起化进羊奶里喂给昏迷的孩子喝。

另一边山越也在搞些医术,他的包扎很粗糙,冲干净血撒上三七粉,绷带绕上几圈完事,子时正忙着魂不守舍,不觉得他对自己的伤口做法有什么不对。

 

这样下去不行。山越想,他听了子时前言不搭后语的往事,慢慢弄明白来历,同情地问道:“所以这是你唯一记着的,师父送给你的东西吗?”

 

子时点头。

 

山越建议:“你既然自己姓名记得,又好似住过扬州,等这案子一结便跟你同去扬州府查户籍,说不定可以找到他们现在的下落与家人团圆,这样可好?”

 

子时又点点头。

 

“这便行了。”他让子时继续伸出胳膊,“希望伤口能早点好了,不然家里人见了你吃这么多苦该心疼了。”

 

太阳白花花地照着,整个太原都被光芒冲击地煞气腾腾,万物反光闪耀,琉璃顶也是白亮亮的,他们俩坐在屋里闻着药水味,雨季前最后的一次大好晴天,就这么浪费了。

 

 

孩子们在医馆里渐渐醒过来,脸色发灰,眼神不甚明晰,被父母们宝贝地揽在怀中。子时在窗外扒着缝偷偷羡慕,他想象自己小时候也是被这样宠爱着。

谁知道呢,也可能是被揍着长大的。

他被两个古怪的男人养大,也不知被揍过多少次,而敲打是坏的记忆,就不会记得那么深刻。

 

万花神医被人群簇拥着微笑,坦然地接受了大人们的感恩与赞美。她对父母怀里的小女孩拍拍手,说:“行了,好话说够了吧,起来。”

小孩本来躺着,一下子就落地站直了。

神医跟她说:“问问你母亲,还记得教主大人的殷勤教导吗?”

孩子的生母瞬间身体僵硬,她不自在地后退两步连连摆手:“你在这里说这些做什么……我退出了,不去了,放过我吧。”

旁边也有人帮腔:“我们哪里知道会闹得这么大,还把自己搭上?”

“就是,早说会招来官府,我们也不会去做这费工夫的事,邪门菩萨真晦气。”

 

更有人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你们在说什么?”

“打得什么哑谜?”

 

神医也不反驳也不回答,她从案头上拾起一把细长的裁刀递给孩子,笑着问道:“叛教的人是什么下场?”

小孩显然知道答案,她拿起刀来,面无表情地转身刺进了他母亲肚子里。

 

由周围几声不可思议地尖叫拉开序幕,仿佛是恐惧打开了机关,刚苏醒的孩子们从床上齐齐跳到地上,敏捷地掐住了大人们的喉咙挖出了他们的眼睛,鲜血像牛奶一样被挤出体外,溅射在墙壁上。浓烈的腥锈味道刺激扑鼻,像煮不烂的汤端到餐桌。

 

子时在外头吓傻了,他好一会才意识到屋里发生了什么,密密麻麻的河水从脚底升起,他绝对不能被触及的地方被染上血腥味,在无措中旧伤复发头痛欲裂。

 

不多一会地上已经断肢残肉狼藉,在地上画出鲜红潦草的比划,有人跑出医馆一路求救,又不忍真正伤了用手撕扯他五官的亲子,只好向村民喊:“救救我!”

村民也不知道怎么办,惊慌后退。

 

子时一路使了轻功飞到山越值班的岗哨,也不管苍云军们呵斥连连,用刀枪拦住他脚步重新扎破他的胳膊。

“大夫是假的!”他跟山越吼,“是红衣教假扮的!我不是说了银贝奘只能解特定的毒吗,你为什么不查清楚!”

 

当兵的面面相觑,先一人反应过来朝医馆方向炸了一支箭,便一撑盾刀悉数唤马而去。

子时摇摇晃晃地倒了,他的记忆和痛苦拼凑成铁拳捶打着大脑,他好像是被谁遗弃过又拯救过,又彻底遗忘了谁,亲情是个不可琢磨的无形之手,曾经怀着爱意抚摸着他的发顶,又全部终结在一瞬,变成14岁时锤在他太阳穴的闷棍,变成孩子持刀捅进生母肚腹的手腕。

 

查案的事怎么也落不到山越的身上,他也不分辩,把蜷缩在地的子时努力搀扶起来,见他满脸是水,抽着气:“都死了……”

“没有都死。”山越安慰他,“你冷静下来,我们去救人。”

 

子时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山越这么近,离得近了却好像看不见他了。天上打着雷闪,从南边过来的云黑漆漆地压到北方,燕子扑棱着归巢了。

他是先去救孩子还是救大人呢,是去杀掉变异的孩子还是杀掉那个神医呢,大人跟神医之前是一伙的,现在孩子跟神医是一伙的,最痛快的就是留下他们自相残杀,一干两净。

但是他做不到。

子时扶着爆痛的头想清楚了:“那个大夫……”

“大夫怎了?”

“她会控制小孩子,要先抓她。”

“好,我们便去抓她。”

“这会儿她多半准备逃跑,去高处守着……”

“好,我轻功带你。但是你,”

山越把他垂在脸颊上的发捋到耳后,说,“韩子时,醒过来,你家人还在等你。”

 

子时闭着眼睛悲观地摇头:“这不是我生下来就有的名字,我也不住扬州。我师父喊我叫子时是因为过了这个时间就是另一天了,他希望我忘掉过去的痛苦,可我把他都给忘了。”

“我也想让你忘记痛苦,我还会带你把记忆找回来。”

山越妄自下着保证,时间耽误不得,也没办法多跟子时讲理,只得道:“眼下要紧的是阻止红衣教的阴谋,你若是心疼这些孩子,就该振作起来。”

 

“可是我……头好痛……”

 

山越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像他小时候抱着找回来的羊羔安抚,丐帮颈上的小铜钱,也像羊羔的铃儿那样轻轻响。

风来了,树梢剧烈摇摆,他们岗哨上的旌旗被完全吹起,如一双招风的手。

 

子时深呼吸离开山越的怀,他擦了一下左眼,在乌云之下扫视着晦暗的城邑。片刻后突然朝栏杆外探出身子,一指屋顶:“那里,她换了身衣服!”

 

山越搂着他的腰跃出了岗哨,他的刀燃起红色的火,在风电中划出一道灼眼的弧线。

 

 

 

七、

 

 

 

两人一路追着红衣余孽南下,那女人擅长变装隐匿,奇异武功了得,被他们的人伤了三四刀还能继续跑,应是继承了祆教的诡谲功夫,稍能自愈。若不是子时的眼睛好使,山越的盾法灵活,早不知被她躲藏过多少次,暗算过多少次了。二人猜测此人会去枫华谷,她还是向南,又猜她要去洛道分坛,安排了洛阳的官兵在前面截堵,她还是向南,路上到底是忍不住去黑市的药店里买了止血药耽误了点功夫,出来时被子时瞅见,他们跟踪在女人后面冒雨进了巴陵县里。

 

“她在这里找什么人接应吗?”子时问:“过了巴陵能去哪里?”

“我倒是觉得她被我们逼得有点像无头苍蝇,但越往南走离京越远,红衣教越容易聚集,咱们的人分散,要提神小心了。”

 

两人在人群里跟神医保持一定距离窃窃私语,雨水淋落着,空气比太原更湿润,山越的关节有点疼,况且跟踪很无聊。

“太原的兄弟来信,查出事件的起因是红衣教要让信徒每家出个孩子献给火神,有个女的把自己儿子藏起来买了别人家的女娃烧死,女孩子的爷爷记恨在心却不敢生张,背着家里人祸害了更多不相干的小孩,骗他们去玩捉迷藏,却拿给红衣教祭了。”

“为什么??”

“因为不敢明着跟邻舍鱼死网破,只能把事情闹大扯上官府,让上面施加压力出面惩戒会更容易一点……面子上更容易一点。”

子时听着无比难过:“懦弱的人总有最蠢的方法。我只看到他们准备伐木烧人,才在那天登山通知你,哪知背地里是这样……这些孩子就算救下来,一辈子也毁了。”

“其实在你发现之前就已经死了好几个。从他们的口供中找到了埋尸的地点,这些父母死罪难逃了。”

子时不说话,半天吸进一口气,吐不出来。

 

“那副药……”山越转回话题,“对不起,我的错。”

子时摇头:“没有别人犯错你来道歉的道理。”

 

他们一路谨慎行走到了岸堤边,那大夫冲码头走去,挤进了一间乌篷船里,看样子是要渡河了。

“怎么办?河上不好跟。”

子时:“得找个熟悉水道的,不然会被她反诈。”

他扫视一圈码头,看到一位正要解绳离港的渔获小船:“那里有!”

山越匆匆上前鞠躬作揖:“这位老哥且慢,可否载我们渡河追人?纹银不短,只求跟上前面这艘船,船上有官府要犯我们须要步步紧跟。”

 

船家戴着常见的大斗笠遮住半张脸,看不清表情,晒得如铜水般地胳膊上刻着陈旧的刀伤,他看了山越子时一眼,又站起来看了他说的那船,答应了:

 

“哦。”

 

 

 

八、

 

 

 

再晚一点,河上就起了雾。

 

红衣教女子杀了船夫自己掌船,子时他们安静地跟在后面,水波静流船速很快,船家老练地吹灭了油灯,他们像夜里的鬼一样张望着猎物。

“您可知这是什么方向?”山越小声问船家:“前面是哪儿?”

船家寡言,只道:“是我家。”

山越这才放下心来:“我们唯恐着了那恶人的道,如此一来有劳老哥了。若是打斗起来,照顾不到请自行躲避。”

 

船家摇了摇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越往前驶水道愈宽,雨水暖和,温柔俏皮,旁边高高低低的蒲苇支棱着船舷,船家划得更慢,唯恐被听到枝茎的刮擦声。

夜里又暗又静,鸣蛙咕咕两下便断了声响,只有雨水击打湖面的淋漓点拨,天上是水脚下是水,子时站在船头上吸进雾,脸面仰看着雨。

“我好像来过这里。”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我应该来过这里。”

 

他虽然脑里空茫,但身体还留着记忆。似乎曾在同样的气温里走上这两岸青山,他挥舞镰斧砍下一截翠竹,领路的人说:

“别光选漂亮的,子时,选根老点的,就算歹人用斧头劈两下也断不了。”

他略有不满:“别的门派用刀剑,为何丐帮用拳头和竹棒,我师父不也用陌刀?我想学刀。”

“刀太锋利,人也会跟着锋利起来。”那人冲他转过身,露出极为英俊的面目:“丐帮弟子行侠的目的不是杀人,哪怕是水贼莽寇,若有可能也给他们一个机会……有时候不给也罢,但这根竹棒使的是个仁字。拳头打人疼,自己也感受得到,便让你挥出的每一拳都掂着分量,这双拳头打出是个义字。你以后若不喜欢丐帮武功,再托你师父引一封荐信去雁门关历练。只是那地方……”

师爹转身过去继续走路:“冷死老子了,再也不去。”

 

雨水把子时带往过去与现在,夜空中飞过一只强壮的隼,它的翅膀大而有力,拍出振空的嘭隆。

“一只紫翎……”子时看着它飞,而后大声叫起来,“我来过这里!我来过!我一定……”

山越在后面一把捂住他嘴巴:“嘘!小点声!”

 

话音未落,从前方的白雾中刺来几点微弱的绿光,山越下意识地抵盾一防就是几声铮铮撞击,落了一地的钢针。

 

被发现了!

 

他抽刀上前,红衣教女子在湖面上化出数个分身亮相,长裙飘在风里如厉鬼一般,她短剑一横众多分身齐齐朝山越刺来。老练的苍云不顾花样使刀劈到最近的一个,红色的影子便稀薄地碎了,在另一方向的女子真身撒出毒囊混在雨里,差一点沾上山越的眼睛,好在子时及时跟上来掌风推出,毒雨便被气流推进了湖里。

“看招!”

女人嘶叫游走在草蔓上,袖子一挥又多出几个分身,这次子时分辨出来了,他竹棒逼近一个身影快手横打,顿时女子全部的影子都绊了个趔趄。

怪不得他们几十个精英没有拦住呢,真身找起来实在麻烦。这会女子跟他们拉开二十多尺的距离,脸色惨白地抽出腿上暗器,一边跑一边放在嘴里“噗噗”射出毒箭。

 

这一跑一追,又被带得更深了,在浅水畔草丛中等待伏击多时的红衣教众得了机会,他们一步迈出抖现身形,纷纷大喝一声甩了铁球连枷超山越砸来,让他俩只能舍弃追击。

山越的实战经验很丰富,他眼睛一撇周围,男男女女至少十几个人拦路,心里倒是不慌:红衣教里水平参差,不可能每一个都那么厉害,分开击杀便可。这以一敌十的仗他也打过,只是那丐帮……

他间歇找了一下子时,见不远处正有两个人跟他缠斗,掌棍交替功夫尚可,没怎么落到下风。

 

酣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位神医大概是趁机补完了药品再度现身,这次她脸色看起来好了点,跃到空中“啊呀”怪叫一声鼓动空气,霎时碎石烂草卷着雨水朝他们俩砸来,两人猝不及防被这音波震得浑身发麻。在子时的视野盲区里,长相奇异的巨人舞着石柱加速跑来,石头猛烈地撞在他的前胸上,丐帮顿时像片叶子似的被掀进湖底。

“别——!”山越转身去救,半路被神医灵巧的锁链捆住胳膊,再用力一扽,就把他的陌刀甩到了远处的岸上。

“我看你们是嫌命太长,敢跟我红衣教作对!”

 

“大唐贼子,死有余辜!”山越怒喝一声冲她砸出手中盾牌,飞舞着的玄铁在周围几人身上胡乱弹射拖延了他们的回手时间,他自己则赤手空拳地跑到神医跟前要跟她以命换命,杀意浓重地像只野兽,忽地——

 

神医面色一暗,她吐出半口血,慌张地用手拍着胸口。

 

山越刚才被夺走的陌刀现在插在她的身体里。

就蹭着山越跑动的路线边上,穿过游走的人,直直扎进了她的体内穿透一整个胸膛。山越的刀格外沉重,几乎要把她劈成两半。

 

“好久不用了。”

 

山越回头,船家站在他背后晃着手腕,看着这些红衣教徒:

 

“不过打你们绰绰有余。”

 

 

 

九、

 

 

 

子时一时被撞得不能呼吸只往下沉,也幸亏如此才没呛到水。

 

鱼群在湖底睁着眼安静地睡觉,子时的到来惊扰了它们,一条鱼不服气地摆尾啄了他一口,不好吃,味道却熟悉,好奇地过去蹭一蹭他。

所有鱼都醒了,它们环着他,拱着他,气泡咕噜咕噜带动水荇。

 

“醒了没有,子时。”

师爹捏着他的耳朵边,一阵阵地用力:“给你的隼呢,养大了吗。”

子时睁开眼,看见是师爹在旁边,他的头发和衣服被湖水掠动着,还是年轻的模样。

子时难过地攥住他的手掌:“师爹……蛋让我弄丢了,碗也碎了,我没好好地守住。”

师爹:“罢了,隼还会生,碗也不值钱,这次你带什么人回来了?”

子时:“是个我喜欢的人,但是不能在一块儿……”

“怎么不呢?”

“人家看不上我呢,若不是这次事情,也没有机会认识。”

“就这么放弃了吗。”

子时跟师爹撒娇:“我现在不想管他,只想抱抱你。”

师爹搂住他,在湖底慢慢朝上游升:“子时,你不能回头,你得一直往前走,我在你前面呢。”

“你怎么跟我师父说一样的话?我好想你,我要跟你在一块。”

师爹亲他的额头:“子时,你得跟你现在喜欢的人想办法在一块儿,你还得帮我看好你师父。”

子时又问:“师爹是怎么让师父留下来的。”

韩屿说:“我说我要他。”

 

 

子时从湖里浮上来,水压憋得他心脏和肺部生疼,他拨着水面拼命喘气,看着夜中被雨水染得清透的绿与蓝,望着浮荡的苇花与繁碎的涟漪,白鹭在拍打翅膀,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儿,一切都回来了。

他孤零零地喊叫着数个名字,周围无人应答。

 

洞庭湖把记忆还给他了。

 

 

 

 

十、

 

 

 

被号角声召集起来丐帮弟子们集体出动,将红衣教的教众押解进竹笼,吊在峭壁上挂了一排宛若咸鱼,叫他们绝无逃跑的可能。神医的尸体正由官府验察,仵作从她身上搜出来几份制毒的药方,得抓紧对症下药去救人。

至于红衣教为什么会挑在这里聚集?有人说因为从闻香岭混进来一些不清楚身份的人聚集在归雁泽的水寇寨,派过几拨人去剿灭,不是伤了就是死了,伤口都看不见。

 

总舵少有的热闹都没子时的事,他当年认识的小伙伴不在了,就蹲在他师父的脚边一言不发,习惯性地看着山越忙活。

 

年轻的苍云正跟头领解释这一路的追击过程,对不同的人说了好几遍,口干舌燥来不及休息,有时会朝这边指一下厌余生,嘴型依稀是“苍云军中的前辈帮了大忙”、“及时出手”“救命恩人”云云。

 

厌余生想过很多年,他再见到子时的时候要说什么呢,他少有的亲情上的牵挂,对徒弟或说是养子一走了之全无音讯的愤怒,甚至是担忧着的思念,这会儿都没了,他们用一种生疏与隔阂保持着距离,谁也不肯开口。

一直到晌午要吃饭,子时饿得不行才仰头望着他问:“师父,我师爹呢。”

 

厌余生终于可以正眼看他,这个捡来的孩子长大了居然有几分像韩屿,因为天生目盲一只眼睛是灰色的,眼窝形状像个莲花瓣儿。

子时又说:“我昏在湖里的时候见着师爹了,他现在在哪呢。”

厌余生一怔,两眼茫茫望着反光的湖面,问道:“你见着他了?”

“是啊。”

“什么时候?”

“昨晚上。”

“说什么了?”

“他让我看好你。”

 

韩屿死后,厌余生本想着自己此生可以一尽,又觉得子时找回来的时候家里不能没人给他开门,便弃了想法,把韩屿沉在湖底了。

那是个春天,他仿照着之前做过的样式造了一条小船,盖满新生的桃花,在船底凿个洞,浸在水岸看着那个仿佛死不了的男人躺在那儿飘远,桃花随波流得到处都是,像他每晚躺下入睡时便扑散满枕的黑发。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韩屿这一没,厌余生觉得每条鱼都像他,走在哪儿都有鱼绕着自己转悠。好像真的是跟个精怪过了十几年,对方受够了属于人类的忧愁日子,又回去他本来的自在形状了。

 

子时见师父不说话,心里了然,忍不住偷偷擦了擦眼睛,盘着腿在地上晃啊晃,脖子上的铜钱儿叮叮响。他错过了多少事情呀,他错过了多少年呀。

厌余生从腰里掏出一根细长的烟杆来点燃,一口口抽着,像喝酒一样,有些醉了。

 

他们在这边沉默不已,山越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稀里糊涂地过来问:“嗯……前辈,到饭点儿了,我们一起去吃顿吧,得好好感谢你。”

厌余生讨厌交际,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让韩子时跟你们去吧。”

山越看着子时:“啊……你们是……”

子时便站起来扯着师父的袖子:“师父,一起吧。”

厌余生:“还记得家门朝哪儿开么。”

“记得。”

“吃完了带他过来。”

 

子时看了山越一眼。

 

 

 

十一、

 

 

 

 

午饭是在小有名气的半碗酒家,丐帮长老宴请了官府和兵丁,在热热闹闹的江湖门派里竟然吃出点节日气氛来。子时给大家倒上酒,转了一圈,从门廊边发现了端着碗的山越,对着远方出神。

 

“在看什么?”

子时给他满上新酒,劲不大,但是好香。

 

“看这里的山。”

“山怎么了?”

“回忆起这里的山,你就不会再回太原了吧。”

 

子时一愣,他几乎把这个选择题忘掉了。

 

“太原的山没这里好看,”山越想着,“我家乡的山也没有这里好看,清冷地只有雪。你说得对,再喜欢山山也不会回应什么,敬它为神灵一步一叩首地去朝拜,有时也会迎来一场雪崩……我父母就是这么死的。”

子时:“我,我不是想让你想到这些……”

山越拍了下子时的肩膀,按住他要往下说的话:“军中任务紧急,我们明天回防,可能就此别过了。”

 

子时抱着酒壶看着君山,此时此刻才明白:他喜欢看天喜欢得不悲不喜,因为天色不变;他喜欢看山喜欢得无忧无虑,因为山就在那儿不摇不动。人不是,人走了就走了,你要是喜欢就得抓住。

“……我,我要你。”

 

山越转头看他:“什么?”

 

子时说:“我现在贪心了,想要你的回应。我学坏了,变得会舍不得。”

 

山越仿佛不闻,仍旧看着青山绿水,半晌后把碗中酒一饮而尽,道:“多谢款待。”

 

 

 

十二、

 

 

 

回家的路是记得最精确的,子时把山越领进门的时候,厌余生刚刚擦拭完铁器,院子里有一股蜂蜡和猪油的混合味道。

 

“苍云军的陌刀和盾牌,战死或退伍后都应该上交。我带出来后一直没来得及回一次雁门关,后来子时走了,我怕他回家找不到人,也不敢出什么远门。”

厌余生把自己的武器递给山越:“帮我带回去吧。”

 

山越接过来抗在背上,盾的重量比自己的只重不轻,可见当年这位军中内定将军的能力。

他双手抱拳:“我定完成前辈嘱托。”

“嗯,去吧。”

 

这里又变成无人问津的渔家小户,看着山越转身过了转角也没有再朝自己投来一眼,子时呆了一会,问道:“师父,我心怎么痛呢。”

厌余生收拾着桌上的零碎,听不出什么感情:“你尝到孤独了,就会心痛了。”

 

这可能是他师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答他类似的话题。

 

 

子时每日在洞庭湖边淌着水,跟他师父学造船,摆渡,喂隼,秋天有刚入门的师弟师妹不想去山里找窝,在他这里买蛋,非要一只白凤。

“超可爱的啦,养大了脸上还有小红点呢!”

“没有。”他很傲气:“只有紫翎。”

“为什么嘛!好偏心!”

“因为我喜欢胖点的鸟!”

 

说着他的紫翎便飞回来了,爪子上还带回来一个小盒子。

子时得意地说:“看到没有,聪明,飞得快,爪子狠,还能帮拿信件。”

师弟师妹半信半疑:“真的吗,蓬蓬松松也确实很像白凤……”

“一只只要10两银子,如果你们每天给我送点鱼糕,7两就成交。”

 

价格的诱惑力很大,师弟师妹已经跃跃欲试了:“好嘛,对了看看它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

“哦,对哦。谁会给我寄东西。”

 

肯定不是师父,子时三下五除二解开系在隼脚上的绳子,打开那个小黑盒……

 

 

盒子里面躺着一段金发。

 

子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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